【編者按】

(資料圖片)

2007年，日本一家民營醫院設置了“嬰兒信箱”，在那里，父母可以合法地匿名拋棄孩子，醫院則幫助孩子尋找收養家庭。“嬰兒信箱”自運行之初，爭論便從未停止：作為一種臨時庇護，嬰兒信箱能否保障孩子的未來？它是否鼓勵了日本社會的棄嬰行為？它是真正尊重了女性的選擇，抑或只是掩蓋了未被正視的社會困境？圍繞上述問題， NHK采訪組用十年時間追蹤這一機構的運營，走近拋棄孩子的母親、被母親拋棄的孩子，以及收養棄嬰的家庭。本文摘自NHK采訪組根據該紀實報道撰寫的同名書《為何拋棄我的孩子？——“嬰兒信箱”十年紀實》，澎湃新聞經出版方授權刊載。

2007年5月至2022年5月的16年間，“慈惠病院”的“嬰兒郵箱”共接收了161名嬰兒

被拋棄的130條生命

在日本，有這樣一個地方。只有在這里，你可以“拋棄”孩子而不受任何法律制裁。它就是熊本市慈惠醫院的“鸛鳥搖籃”，俗稱“嬰兒信箱”。

2017年5月，嬰兒信箱迎來了成立10周年紀念日，它的設立旨在守護那些因人工流產、疏于照管、棄養等而遭受生命威脅的嬰兒。

10年來，人們圍繞嬰兒信箱爭論不休，莫衷一是。有人認為它能“挽救生命”，也有人認為“會助長棄養之風”。嬰兒信箱就設在醫院內一處不起眼的角落。10年前，我作為NHK1熊本電視臺的一名現場記者來此地采訪，當時內心五味雜陳，至今仍記憶猶新。

其后，隨著以該醫院為藍本的電視劇登陸熒屏，醫護人員的善舉逐漸廣為人知。該劇播出后反響熱烈，慈惠醫院在收獲諸多贊譽和感動的同時，也籌集到許多善款。

10年間，被托付給嬰兒信箱的嬰兒數量達到130名。不知各位讀者看到這個數字，會作何感想？

本書既非介紹醫院的活動情況，也無意指責意外懷孕的女性或無力撫養孩子的父母。本書旨在揭示我們對日本唯一的嬰兒信箱進行長期采訪過程中目睹的現實，借此與各位讀者共同探討當今社會面臨的各種問題。

嬰兒信箱設立8年后，NHK制作了一期新聞節目——《今日焦點：被托付給嬰兒信箱的生命——100名嬰兒的命運》（2015年4月）。兩年后，NHK又制作了《今日焦點+：我的親生父母在哪里？——10年后的嬰兒信箱紀實》（2017年6月）。本書內容便圍繞以上兩期新聞節目展開。

為了從不同于以往的視角刻畫嬰兒信箱的現實，我們的采訪團隊決定去拜訪一位少年。

嬰兒信箱是否在真正意義上完成了“拯救孩子”的使命？我們認為，只有傾聽那些曾被放入嬰兒信箱的當事人的聲音，才能找到真正的答案。

熊本市慈惠醫院

被托付給嬰兒信箱的孩子

那個曾被托付給嬰兒信箱的小男孩，如今已成長為一個10多歲的少年。

“為什么要把我托付給嬰兒信箱呢？”

少年眼眸低垂，喃喃自語，這一幕在筆者的腦海中揮之不去。然而，真相究竟如何？無疑，小翼（化名）無從知曉。

初見我們時，小翼絲毫未露怯生之色。與同齡人相比，小翼顯得格外穩重。

在一旁不安地注視著小翼的兩人，便是小翼的養父母田中聰（化名）和田中洋子（化名）。

“我們希望讓社會看到，那些被放入嬰兒信箱的孩子正在茁壯成長。”田中聰如是說，并答應讓小翼接受我們的采訪。就這樣，我們第一次見到了這個曾被放入嬰兒信箱的孩子。

為了避免無意中對小翼造成傷害，我們事先準備了采訪提綱并在腦海中反復演練。到了約定的日子，我們來到田中家，卻難掩緊張之情。田中夫婦十分熱情地接待了我們。

“小翼，快過來打個招呼。”

應聲而來的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孩子，他帶著靦腆的微笑，輕聲說道“您好”。望著眼前的孩子，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涌上心頭。

與養父母的邂逅

桌上放著幾本相冊，洋子女士依次翻開并向我們展示其中的照片。僅從這些照片中，便足以窺見田中夫婦對小翼的疼愛。

“這是第一次見到小翼時拍的照片。”

照片上，洋子女士抱著一個小男孩，男孩哭腫了眼睛，漲紅了臉。

據說當夫妻倆接到兒童咨詢所的電話，詢問他們是否愿意收養嬰兒信箱中的孩子時，兩人都不知所措。那天一早，秋風蕭瑟，懷揣著幾分忐忑，夫妻二人來到兒童咨詢所，見到了小翼。當時，小翼不知為何緊抓著一只運動鞋，哭鬧不止。那只運動鞋正是小翼被放入嬰兒信箱那天穿的。看到這里，田中聰先生不由抱緊了小翼，并安撫道：“沒事了，什么都不用擔心了……”

當時，距小翼被托付給嬰兒信箱已時隔5個月，他已經能夠認人，也就是到了認生期。許是敏銳地察覺到環境的變化，小翼哭鬧不止，這讓夫妻倆手足無措。然而，兩人不忍心對這個孩子不管不顧，最終下定決心一起守護他。

引以為豪的兒子

小翼雖然過了一段時間才適應新環境，但不久后，他便自然而然地露出了笑容，并在不知不覺間學會了叫“爸爸媽媽”。

“這孩子從小就很喜歡運動，尤其是跑步，一直都特別喜歡。畫畫也很不錯，還經常幫我們做家務。他真的是我們的驕傲。”

相冊里是按時間順序整理好的照片，從幼兒園的運動會、郊游到小學的開學典禮、運動會和家人的旅行……記憶的點點滴滴被悉數珍藏。如果那一天，那個地方，沒有嬰兒信箱，那么這些關于田中翼小朋友的成長記錄將不復存在。

“當我見到這個孩子時，覺得特別震驚，居然真的有孩子被放進嬰兒信箱。剛開始我特別擔心，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孩子。但現在覺得，能遇到小翼，能擁有這個孩子，我真的太幸運了。畢竟我們已經成為真正的父子了。”田中聰先生一邊說著，一邊滿目慈愛地望著小翼。

得知小翼仍斷斷續續地記得被放入嬰兒信箱那天的經過，田中夫婦便決定不再隱瞞，而是向小翼袒露有關他身世的一切信息，包括他幼年曾被托管在機構中、與現在的父母雖無血緣關系卻被視為掌上明珠……為了讓小翼理解，二人根據他的年齡循序漸進，不斷在他耳邊重復這些話，每當他提出疑問，無不悉心解答。

姓名、年齡與籍貫均不明

事實上，當小翼被放入嬰兒信箱時，身上并未留下任何能證明身份的物品。姓名自不必說，年齡、籍貫亦無從知曉。在他身邊，只放著一只藍色雙肩背包，上面印有深受孩子喜愛的動畫人物。

小翼從自己房間的衣櫥里拿出了那只背包，并展示給我們看。拉開拉鏈，里面塞滿了幾件穿舊的兒童T恤、長褲和幾雙運動鞋。

“我不記得穿過它們，但這些大概是媽媽買給我的吧……”小翼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小心翼翼地將它們一件件鋪開。

背包中還有小翼被放入嬰兒信箱時穿的白色運動鞋。田中夫婦在兒童咨詢所見到小翼時，手中緊緊抓著的也正是這雙運動鞋。小翼輕輕地將手伸向這雙鞋尖隱約帶有污漬的運動鞋。

“我以為媽媽會來，所以一直抱著這雙鞋。但聽到兒童咨詢所的叔叔阿姨跟我說‘媽媽沒有來’后，我好像就開始大哭大鬧了。小時候覺得特別孤獨，不明白他們為什么要把我放進嬰兒信箱里。”

“幸好他們把我放進了嬰兒信箱”

那時，小翼已開始記事。熊本市公布的數據顯示，絕大多數被放入嬰兒信箱的孩子都是新生兒，但也有一些不滿6歲的幼兒。小翼，便是其中之一。

小翼拉開書桌抽屜，從中拿出一幅畫給我們看。畫上，一個戴眼鏡的男人牽著他的手。

小翼告訴我們，那天，這個男人拉著他的手乘坐新干線。他已經不記得從車站到醫院的路，也不記得是如何去的。只記得回過神時，面前是一幢陌生的建筑。這個男人抱著他，把他放進了一個狹小的空間。隨后，門被輕輕合上，里面只剩他一人。那個人再也沒回來。

就這樣，被拋棄在陌生之地的巨大打擊，在幼兒的記憶中烙下一道清晰鮮明的印記。這樣的經歷實在過于殘酷。

小翼記得自己被拋棄的那一刻，為了防止遺忘，還把它繪成了一幅畫。或許那天的經歷將注定伴隨他一生。

“雖然我們無法從小翼的人生中抹去被放入嬰兒信箱的事實。但我們希望過去和未來一起度過的時光能成為他心中無可替代的回憶。我們相信，只有這樣，他才會接納自己的過去，才會闊步向前，而不是否定過往。”田中聰先生如是說。

如果可以，我并不想問小翼下面這個問題。但如果不問，便無法完成采訪任務。

——你如何看待嬰兒信箱呢？

“如果沒有把我放進嬰兒信箱，我就不能遇到現在的爸爸媽媽，也不能在這個家里生活。幸好他們把我放進了嬰兒信箱，而不是丟在路邊。”

聽到小翼的回答，一旁的洋子女士不由地攥緊了膝上的手帕。

現在的小翼衣食無憂，身邊有大人陪伴，大人像所有的父母一樣時而對他嚴厲呵斥，時而疼愛有加。正因如此，他才能夠說出這番話。

“幸好他們把我放進了嬰兒信箱。”離開田中家后，小翼的這句話始終縈繞在我的腦海，揮之不去。

直面過去的少年

距第一次見到小翼時隔3年，在一個春日，我們對他進行了回訪。

10年前，面對接連發生嬰兒被遺棄在寄存柜或公園中的慘劇，慈惠醫院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設立了嬰兒信箱，希望至少能夠挽救生命。

值此嬰兒信箱設立10周年之際，我們將目光投向了圍繞嬰兒信箱的各種問題，并希望通過這個節目引發全社會的思考：我們該拿什么來拯救孩子？

與上次見面相比，小翼長高了不少，也褪去了一身稚氣。

“可能是到了叛逆期吧，最近都不怎么跟我們說話。”田中聰先生苦笑著說道。一旁的小翼靦腆地笑著，就和上次見到他時一樣。

希望讓更多人看到被放入嬰兒信箱的孩子正在溫暖的家庭中茁壯成長。上次采訪時，小翼察覺到了養父母的這份良苦用心，接受了我們的采訪。

而當我們再次提出采訪的請求時，小翼的養父田中聰先生卻向我們透露：“小翼雖然還沒長大，但他正在嘗試勇敢地直面自己的過去。要不要接受采訪，我想讓他自己決定。”

小翼已經到了能夠用自己的語言表達感受的年紀，他究竟是以一種怎樣的心情去接納自己的過去呢？當我們提出希望再一次傾聽他最直接的想法時，他默默地點了點頭。

在采訪開始前，我告訴他“不想回答的可以不回答”，隨后便步入了正題。

少年眼里的嬰兒信箱

——這個問題雖然之前問過，但請允許我再問一次。對你來說，嬰兒信箱是一個怎樣的存在呢？

改變我人生軌跡的東西。因為被放入嬰兒信箱，我才有幸得到救助，才能過上現在的生活。我還是覺得，多虧有嬰兒信箱，我才能過上普通人的生活，有家人，有朋友，能感受到平凡的可貴，這讓我覺得很快樂。

——當你被放進嬰兒信箱時，感覺到“孤獨”嗎？

我到現在也忘不了當時的畫面，沒有家人，也沒有熟人，特別孤獨……

——你對自己的原生家庭是怎樣的一種感情呢？

雖然被放進嬰兒信箱可能就等于被拋棄，但我想在這之前，他們應該也是非常疼我的。想到這些，我還是很感謝他們沒有放棄我，而是把我放在了這樣一個受社會保護的地方。

——你是在被轉到兒童咨詢所5個多月后，遇到了新爸爸媽媽，對嗎？現在的生活感覺如何呢？

現在感覺這里已經是“自己家”了。我在生活中也已經把他們當成自己真正的“爸爸媽媽”了。

——也就是說，你現在已經感覺到這種“親子”間的聯系了，對嗎？

每天和他們在一個屋檐下共同生活，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但我也逐漸能理解他們的心情。就和“普通的家庭”一樣，我們之間有了羈絆……每天有哭也有笑，我覺得很快樂。

——和新的家人感情越來越深的同時，你有什么煩惱嗎？

之前學校布置了一個作業，讓我們做一個成長相冊。因為我沒有小時候的照片，所以就想著以畫代替。當時突然就想到我從哪里來？我的親生父母在哪里？心里很難受。

——肯定也有一些孩子和你有一樣的煩惱，有同樣的心情。

我們這些被放入嬰兒信箱的孩子，或許彼此之間能夠感同身受吧。如果有人為此煩惱，我想告訴他，他并非獨自一人。那些被放入嬰兒信箱的孩子以怎樣的心情活著，對此只有我們有發言權。同時，我覺得我們有責任，或者說我們能做的，就是把這些告訴社會。

——因為嬰兒信箱允許匿名托管，這有時也會讓孩子的身世成謎。對此，你怎么看呢？

每個人成年時，都會在某一刻想了解自己的過去。只要有一張照片，就會很開心，也會把那張照片珍藏起來。和親生父母相處的時光也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所以希望他們能給我留下一些“我曾在這個世上活過的證據”。我雖然能在今后創造和養父母共同的記憶，但我無法回到過去，所以我希望那些匿名托管的人能給他們的孩子留下一些東西。

——你將來想做什么工作呢？

我想在兒童咨詢所工作，傾聽那些和我有同樣遭遇的孩子的煩惱，緩解他們的焦慮。我想告訴他們，他們并非獨自一人。

節目組收到的各種反饋

我們是首個將這些孩子的采訪實錄搬上熒幕的媒體，第一期節目播出后，反響熱烈。其中，難免有一些諸如“我們不應該打擾這些孩子”之類的批判聲。

但從小翼身上，也有一些觀眾深切感受到那個拯救孩子生命的嬰兒信箱的作用。“看到這些孩子在新的家庭里茁壯成長，我流淚了。”“把孩子放進嬰兒信箱的父母很過分，但看到這些孩子在愛的呵護中成長，我感到了一種救贖。”

在第二期節目中，我們有幸邀請到是枝裕和導演來到演播室，他擁有大量家庭主題的紀錄片和電影的拍攝經驗。

是枝裕和《無人知曉》劇照，電影講述了四個孩子被母親遺棄后的生活

“（小翼口中的）‘感謝’一詞讓人感覺格外沉重。聽到他說想在類似的機構工作，避免出現更多這樣的孩子時，我的心里堵得慌。”

當主持人問道：“您如何看待嬰兒信箱的這10年？”是枝導演高度評價道：“它挽救了130條生命，我認為這一點意義重大。”

不僅如此，我們還收到了一些和小翼有著同樣遭遇的觀眾的來信，他們表示對小翼的成長經歷深有共鳴。

“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就被收養了。雖然和養父母在一起過得很開心，但在半成人禮（為慶祝兒童滿10歲而舉辦的儀式）上講述自己的成長經歷時，真的很痛苦。”

“對于把自己的小時候畫下來這一點，深有體會。”

此外，也有許多觀眾對嬰兒信箱的最大特點，即“匿名性”提出質疑——“就算他們的生命得到救贖，但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這對孩子的人生而言真的好嗎？”

人們對嬰兒信箱褒貶不一。

嬰兒信箱的另一面

在節目的最后，是枝導演表示：“不論是依靠家庭這一共同體，還是地區，如果僅告訴那些孤立無援的母親‘堅強一點’，無法解決任何問題。國家所構想的親子關系、家庭結構與現實嚴重脫節。”

現實正如其所言。

那么，我們究竟該怎么做，才能守護孩子的生命與未來呢？接下來，我們將從多角度進行論證。

……

為何拋棄自己的孩子？

為了找到答案，我們的采訪仍在繼續。

《為何拋棄我的孩子？——“嬰兒信箱”十年紀實》，【日】日本NHK采訪組/著，徐微潔、陳康妮/譯，東方出版中心，2023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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